同樣是受南巡講話的影響,在政府的中低層官員中出現了一個下海經商熱,后來他們管自己叫“92派”。香港《亞洲周刊》引用遼寧省委組織部的數據說,該省在1992年前后有3.5萬名官員辭職下海,另有700名官員“停薪留職”去創辦企業。據《中華工商時報》的統計,當年度全國至少有10萬黨政干部下海經商,其中最為知名者,是中共元老薄一波之子、時任北京市旅游局局長的薄熙成,他于7月辭職下海,創辦了一家酒店管理公司。
陳東升是“92派”這個名詞的發明者。1992年,他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做宏觀經濟研究,同時還擔任了一本管理類雜志《管理世界》的常務副總編。有很長一段時間,他一直在興致勃勃地策劃一個評價體系,想仿照美國《財富》雜志的模型,搞一個中國500家大企業的排行榜。就在這時,國家體改委出臺了《股份公司暫行條例》、《有限責任公司暫行條例》,陳東升認為這兩個條例“是中國企業發生真正變革的轉折點”,他后來說,“當時想創立企業,可是不知道資本從哪兒來,有了這兩個文件后,就可以去募集資金,可以去依據一種商業模式尋找投資人來投資”。5月,陳東升辭職下海了,選擇當時在國內一片空白的拍賣業,成立了嘉德拍賣公司,“那個時候就是滿腔熱血,當時都沒有拍賣的概念,除了在電視上看過,什么都不懂。今天請教這個,明天請教那個,還去香港把拍賣過程錄下來,回來大家一起看”。很有學術素養的陳東升相信“創新就是率先模仿”,“要做拍賣,就得像索斯比(全球最大的拍賣公司),對一流企業就要跟蹤它、學習它、追隨它”,到了1996年,嘉德已經成長為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型拍賣公司。就在這一年,陳東升又募資創辦了泰康人壽保險公司。
毛振華是陳東升在武漢大學經濟系讀書時的同班同學,他在中南海的國務院政策研究室上班,到了周末經常晃晃悠悠地騎著自行車到崇文門陳東升的家瞎聊,夜深了便抵足而眠。就在陳東升辦嘉德的半年后,他下海創辦了中國第一家評估公司—中國誠信證券評估有限公司,他的目標是要做中國的標準普爾和穆迪。
在物資部對外合作司工作的田源是陳和毛高三屆的校友,他在12月創辦了中國第一家期貨經紀公司—中國國際期貨經紀公司。此前,田源是政府系統中對期貨最有研究的專家,他在兩年前受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選派,到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和芝加哥期貨交易所進行訪問研究,他還是中國期貨市場工作小組組長,正是在他的主導下,設計出了第一套期貨管理條例,而就在這個條例頒布之后,田源創辦了自己的公司。期貨是一個高風險行業,成敗往往轉瞬達成,為了提醒自己和員工們注意控制風險,田源在公司的門口設計了一塊“風險臺地”,由凹凸不平的石頭鋪成,每日進出都磕磕絆絆的。
跟上述三人相比,國家體改委干部郭凡生的下海經歷則要曲折得多。極善言談、近乎于“侃爺”水準的郭凡生少年得志,1982年他從中國人民大學工業經濟系畢業后,自愿回家鄉內蒙古工作,自治區黨委政策研究室專門成立了一個戰略組,由郭凡生等八個大學畢業生組成,他們對內蒙古的發展提出了一系列讓人耳目一新的戰略研究報告,發行量超過100萬冊的《中國青年》雜志專門發表了《20多歲的“戰略家”們》,對他們褒賞不已。郭凡生后來調進國家體改委,1990年,對宦途升遷意興闌珊的他已經身在曹營心在漢,去一家科技貿易公司當兼職副總經理。南巡講話后,郭凡生決意脫下“官服”下海創業。在北京官場,他幾無任何人脈和資源可以利用,于是只好白手起家。善于觀察的他發現,在喧鬧嘈雜的中關村,每天都在進行著各種電腦用品的交易,但卻沒有人對這些信息進行整理。于是,他辦起了一家慧聰公關信息咨詢公司,其主要業務就是每周油印一本《慧聰商情廣告》的小冊子,每天,郭凡生就帶領20多人騎自行車穿梭在中關村的各家商戶之間。慧聰的業務竟非常的好,幾年后,他成為中關村最大的商情信息提供商。“戰略家”出身的郭凡生在管理企業時,仍然不改制度創新的本色,他制定了一些很古怪的規定,比如新員工入職都要去爬十三陵水庫的一座山,不能在規定時間爬上去就堅決辭退。他還設計出一套“全員勞動股份制”的制度,規定“任何人的分紅不得超過總額的10%,股東分紅不超過總額的30%,每年分紅的70%給不持股的職工”。這個制度一直執行到1999年。在互聯網興起的2000年前后,慧聰轉型成一家電子商務公司,后來發展成僅次于阿里巴巴的第二大B2B公司。
5月,郭凡生的同事、中央黨校法學碩士、在國家體改委任過職的馮侖決定到海南去碰碰運氣。他一年多前就辭職下海了,此前曾經給南德的牟其中當過一段時間的幕僚,每月領250元的顧問費。今年,他通過關系,用數萬元“換”來了一家信托公司500萬元的投資,然后扛著“萬通實業股份有限公司”的招牌興沖沖地南下到了海南。
此時的海南,用馮侖的話說,“已經熱得一塌糊涂了”。由于受特區開發政策的影響,海南一直頗受投資商的關注,據稱從1990年開始,每年都有10萬大學青年渡海淘金,到了南巡之后,熱浪終于席卷全島,而首先遭到爆炒的就是房地產。在1991年6月之前,海口的公寓房售價是每平方米1 200元左右,而到1992年6月,售價已上漲到每平方米3 500元。炒賣地皮成為最快的暴富手段,馮侖回憶說,一些從北京南下的人,靠政府背景拿到一塊地,僅憑一紙批文就可以獲利上千萬元,看得讓人心驚膽戰。很多樓盤一拿到報建批文就登廣告,連地基還沒有開始打,價格已經驢打滾一樣地翻了幾倍,海南重現當年倒車時的瘋狂景象。據經濟觀察家閻卡林的統計,海南省這一年共出讓2 884公頃的土地,而實際在建和竣工的竟不到20%,大量土地閑置,被用來囤積炒賣。
馮侖在海南碰到了五個志同道合者—王功權、潘石屹、易小迪、王啟富和劉軍,這伙人合稱“萬通六兄弟”,后來均成了中國商業界的風云人物。他們都是從政府部門辭職出來的,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,在洶涌迷亂的海南,他們倒賣批文、炒作土地,很快掘到了第一桶金,“那個時候很好玩,很快活,像是大姑娘初婚,很幸福,幸福又糊涂。”馮侖后來說,“幾乎是游俠般的生活,江湖日子。江湖和游俠在中國實際上就是脫離體制邊緣的一種自由狀態。都是生人,誰也不欠誰,不管你過去是怎么樣的,海南不相信眼淚,不承認過去,大家都這樣,然后該求人的就求人,沒錢了就去蒙,這吃一口,那吃一口,人都沒有身份感了。”有意思的是,就是這樣的過程中,他們清醒地看到,“海南的好景長不了”。一年后,六人就撤離海南,馮侖和潘石屹再回北京,后者離開萬通創辦了紅石房地產公司,他從開發SOHO現代城開始,成為中國地產業的標志人物。
財經作家、《中國企業家》主編牛文文評論“92派”說,他們是中國現代企業制度的試水者,和之前的中國企業家相比,他們應該是中國最早具有清晰、明確的股東意識的企業家的代表,這些人往往在政府部門待過,有深厚的政府關系,同時又有一定的知識基礎,具有前瞻性的預測能力,創立一個行業并成為行業的領頭羊。這些從體制里出來的人,對“中國”、“國際”等字頭仍有相當的好感,這或許能契合他們未了的一種情懷。在他們看來,帶中國字頭的企業是“局級單位”,可以在全國范圍內開展經營,而且天然地就好像是中國第一